摘要：21歲的葉子出生在中國北方一座普通的三線城市，2023年，她前往韓國留學(xué)，住進首爾一間廉價的全女性公寓。公寓無窗，只有8平米左右，除了一張單人床，小小的房間還被塞下一張書桌和一個洗漱臺。

因為沒有窗戶，人身處其中會失去對時間的感受。葉子常常去公共廚房透氣，那是整座公寓最熱鬧的地方。

她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住在這里的，除了她這樣家境算不上富裕的留學(xué)生，更多的是韓國本地的中老年女性。她們一般50、60歲，沒有進入婚姻，沒有生育小孩，選擇在人生后半程住進這樣的小小公寓。每天中午或晚上，她們會在廚房做飯，隨后躲進小隔間。

葉子偶然闖進了她們的世界。在寸土寸金的首爾，她有時覺得這群韓國阿姨才是和她相似的人，課堂上那些衣食無憂的中產(chǎn)家庭小孩，反而令她感到陌生。

我們和葉子聊了聊她與首爾鄰居們的故事，以及她在留學(xué)中看到的鴻溝。

以下是葉子（化名）的講述——

文|殷盛琳 編輯|王珊瑚

我和首爾阿姨是更相似的人

在首爾，我租住的小房間只有八平米，很可能連八平米都不到?？繅Φ奈恢梅乓粡堃幻鬃笥覍挼膯稳舜?，另一側(cè)是一張很小的桌子。床尾就是衣櫥，非常簡易，放不了多少衣服。

韓國人很擅長在微小空間里做設(shè)計，即便是我那樣的迷你籠子，也塞下了一間小的洗漱間，里面有一個洗漱臺、一根淋浴頭。在里面轉(zhuǎn)身要很小心，不然胳膊隨時可能撞到墻。如果想去廁所，需要穿過走廊，到公共衛(wèi)生間去。那里有隔開的馬桶間。

我是在大街上偶然找到的這家全女性公寓。當時是在寒假之前，期末考試周，學(xué)校忽然通知我們必須把所有宿舍都清空，但我前一天下午都還在考試。當時覺得宿舍又貴又不靈活，放假想晚幾天走都不行，還要交很多押金。一個月3000還要和人合住，怎么算都不劃算，就打算搬出來。

像我這樣低的預(yù)算，在首爾能租的房子有限，要么去住好幾個人一間房的青年旅社，要么去住嘈雜、混亂，隔音很差的考試院，要么就是廉價月租公寓。我當時打算自己沿街找找，就順著東大門市場那片兒閑逛。我先去了兩家考試院，里面很臟亂，大部分住的是要考試的年輕人，只滿足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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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家公寓是我找房的第三家，在市場后面的居民區(qū)，一共5層，第一、二層是酒店，三層是這家公寓，再往上也是住宿。沒有電梯，每層有單獨的門。它的裝修雖然不是很新，但還挺有設(shè)計感的，設(shè)施也很齊全。有公用的廚房、衛(wèi)生間、洗衣房，很干凈，每天有專門的保潔打掃，畢竟是公寓的形式。

接待我的是這一層唯一的男性，胖胖的，房東的兒子。我見到他的時候，他正在一個小的像門衛(wèi)房一樣的窗口里做題，備考韓國公務(wù)員。桌上兩臺電腦播放公區(qū)實時監(jiān)控。他帶我看了公區(qū)和房間，我當即決定住在這家。最主要的原因是，他告訴我不需要交任何押金，作為交換，我房租要取現(xiàn)金給他，這樣可以避稅。

和房東兒子溝通入住事宜 講述者供圖

作為一個外國人居然這么輕易就租到了房子，我覺得很不可思議。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搬了進去。

我后面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在房間里面待一會兒就會覺得很壓抑，因為沒有任何陽光。我的房間沒有真正的窗戶，墻上鑿了窗戶的模樣，但外面就是另一個隔間的墻壁。人在里面是感知不到時間的變化的。它的優(yōu)點是，方便，便宜，月租2200，比學(xué)校宿舍還便宜800塊。

住的時間久了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公寓的租客大部分是本地人，中老年女性五六十歲居多。應(yīng)該是住的時間比較久，所以她們和房東很相熟，我經(jīng)?？匆娔侨喊⒁毯头繓|一起在餐廳喝咖啡。住在這里的都是獨身，沒有組建家庭。

在這座女性公寓，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廚房了。那里有個公共的大桌子，租戶會在里面做飯、喝下午茶。有時候我飯點過去泡泡面，還能趕上她們做飯。但有時候會疑惑地想一下，是不是錯覺，因為她們實在太干凈了。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，像沒人用過一樣。

我的作息和她們不太一致，經(jīng)常睡的晚起的也晚，能跟阿姨們碰見的機會一般是中午和下午。她們會在廚房摘菜、做飯，一起聊天，下午茶之后就各自回到房間。其中一個阿姨應(yīng)該是她們的主心骨，因為我后來觀察，如果有人一兩天不在廚房出現(xiàn)，她就會去敲敲門，確認對方安全。

我們之間的交流并不算多，一般碰到了會笑一下，打個招呼，不會深聊。對她們來說，我只是偶然闖進她們地帶的“老外”，語言和文化的隔閡也讓我們沒辦法真正理解彼此。我本科學(xué)的韓語，但口語不算好，只能進行簡單交流。

有一次我去廚房泡面，正趕上飯點，有個阿姨做好了飯，邀請我一起吃。公用的體重計也放在廚房里，我有身材焦慮，幾乎每天都去稱重好幾次，有時候被阿姨看到了，她們就會夸我很漂亮，已經(jīng)很苗條了，讓我放輕松。

時間長了，我對她們有種生活里的熟悉感。比如我能在公用冰箱里，分清哪個罐頭是請我吃飯那個阿姨的，哪個泡菜是那位白頭發(fā)阿姨的。有時我很想偷吃其中一位的辣椒醬，到最后也沒敢實行。

小公寓隔音不好，我隔壁的老太太很愛聽新聞，外放聲音很大，我每天都能聽到。后面我就習(xí)慣跟她一起聽第二天的天氣預(yù)報。不過晚上10點左右她就會休息了，廣播聲也安靜下來。

像我這樣的外國人很少，我知道的只有兩個東南亞模樣的女孩，當時房東兒子出門辦事了，還是我?guī)退齻儨贤ㄞk理的入住。冰箱里的咖喱塊就是她們的，我的房間離廚房很近，經(jīng)常在半夜聞見咖喱味。

剛?cè)ロn國留學(xué)的時候，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鮮，第一個學(xué)期我經(jīng)常出去轉(zhuǎn)，但第二個學(xué)期開始有點自我封閉，覺得街景都是相似的，那些富麗堂皇的東西都不屬于我。那會兒我已經(jīng)見識到了和其他留學(xué)生之間家境的差距，有點迷茫，經(jīng)常半夜刷短視頻，玩著手機睡著，作息很混亂。有時候白天關(guān)燈睡覺，房間里昏黑，一醒來發(fā)現(xiàn)是凌晨一點。

其他大部分中國同學(xué)是另一種生活方式。他們租住在正規(guī)商品房小區(qū)里，租期按年算，成本很高。我計算過，住在那樣的房子，需要先交1000萬韓幣，大概是5萬元保證金，另外需要付至少5千多元的月租金。也就是說，每年至少花6萬多在租房上。

我去過其中一個女孩家里，她住在很現(xiàn)代的LOFT公寓里，有巨大的落地窗，陽光很好。為了能在首爾更好的生活，她甚至把她的貓從國內(nèi)運來了，你明白嗎？對比之下，我感覺自己很像陰溝里的老鼠，把需求壓到了最低。而我的同學(xué)們，不止擁有陽光，還擁有一只貓。

有時候我在心理上覺得自己離他們很遠，反而和公寓里并不算熟悉的阿姨們很接近。

女性公寓公共衛(wèi)生間兼任洗衣房。講述者供圖

社交的「價格」

當時想要到韓國來留學(xué)，一是因為我本科學(xué)的韓語，到韓國來讀研顯得順理成章，另外我很早就知道我不算特別聰明的學(xué)生，高考已經(jīng)耗盡了我所有努力，但在山東那種激烈競爭里，也只能考上個一本?？佳惺峭瑯蛹ち业暮Y選，我沒把握覺得自己能考上。綜合考量下來，韓國是最適合我的留學(xué)目的地，相對便宜。

我所在學(xué)校的商學(xué)院每學(xué)期有家庭支援獎學(xué)金，如果家庭條件困難，就可以申請。我原本覺得自己沒資格，結(jié)果卻是班里最有資格申請的。我們班其他人也看不上這個獎，要寫一大堆材料，最后給200多萬韓幣，換算成人民幣1萬多，對他們來說可能連零花錢都算不上。

同學(xué)們的生活費沒有統(tǒng)一標準，比如我們班那個富二代，我們管他叫“少爺”。少爺給我們看過他的銀行賬戶，里面有幾百萬，他的父母讓他想怎么花怎么花。

我覺得自己很像韓國電影《寄生蟲》里，住在陰暗地下室的那家子人，穿梭在兩個平行的世界——白天我可以化好看的妝，穿廉價但款式洋氣的衣服，和同學(xué)們一起在同一個課堂上聽課，看不出來區(qū)別。但放學(xué)后，階層讓我們分流到不同角落，我只能回到昏暗潮濕的八平米出租屋。

小房間內(nèi)部，一張單人床，一張書桌，一個小小淋浴間。講述者供圖

他們經(jīng)常聚在少爺家打麻將，為了實現(xiàn)這個，少爺特意從國內(nèi)輾轉(zhuǎn)運送了一臺自動麻將機到首爾。有一次，小團體里的女生聊起這事，說打完麻將一般都很晚了，公交地鐵她也不想坐，一個月打車錢花了4000元。她就那么隨便提了一下，輕飄飄的，好像在說今天天氣真行一樣的語氣。我聽得很痛苦，那是我一個多月的租金。

融入是需要資本的。大家經(jīng)常一起去吃飯，一開始我也會跟著一起去，其中一個人先付錢，然后大家在群里AA。吃飯我是能參與的，但后面的局我沒資格參加。他們會去KTV，點各種我不認識名字的洋酒，我后來看他們在群里分攤賬單，5個人一晚上花了3萬多。

第一個學(xué)期我其實并不對這些差距敏感，同學(xué)們上課也不怎么背名牌包。衣服的logo也不明顯，看不出差別。我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不對勁是在學(xué)期結(jié)束后的假期，同學(xué)們在朋友圈分享動態(tài)，定位在世界各地。當時老師問我們寒假計劃，我說要回家，后面的同學(xué)說，老師，我很忙的，第二天就要去日本過圣誕節(jié)，去迪士尼看煙花秀。還有的要去英國，總之都是發(fā)達國家。

如果不出來留學(xué)，我可能看不到這個世界參差的一面。我同學(xué)里的富二代，像少爺，他都研究生了，居然不會做PPT，模版都找不到。我問他之前是怎么學(xué)習(xí)，完成作業(yè)的，少爺說，他一般上淘寶找人幫他做。他家里有企業(yè)，親哥哥在做事，不需要他承擔什么。

令我感到沮喪的，也不完全是金錢上的差距。我后來發(fā)現(xiàn)，有些同學(xué)因為家境好，見識的東西更多，在品牌營銷課上有得天獨厚的優(yōu)勢。有次老師讓我們分析一個小眾墨鏡品牌，我還在查那個墨鏡究竟是什么牌子、哪里產(chǎn)的，這些基本信息的時候，就有同學(xué)說，老師我買過，他們家設(shè)計的防紫外線功能還不錯，但不如另一個牌子的墨鏡款式新穎。近3000元的墨鏡，對我來說是一個案例，一個課堂上的知識點，但他們能輕松對比很多品牌的特點，那只是他們?nèi)粘＝?jīng)驗的一種。

這種時候，就會很容易陷入虛無。我后來努力說服自己，還好最后是要考試的，要做題的，如果評價體系更依賴于眼界和經(jīng)驗，我可能連高績點都沒有了?？荚囍贫绕鋵嵤窃诒Ｗo我們這樣的普通學(xué)生。

泰梨院及金融區(qū)域，附近租金高昂。 講述者供圖

遠行的自由

因為參加了交換項目，我有半年的時間要在國內(nèi)學(xué)習(xí)、生活，為了省錢，我就把韓國的小公寓退租了。我的所有家當都塞進了入住時的那個行李箱，在公寓住了半年，除了生活必需品外，我?guī)缀鯖]添置什么東西。狹窄的空間里，每多一個物件，我的生存空間就減少一點。

房租還差三四天到期的時候，我正好搬走，我沒打算告訴鄰居阿姨們，連房東太太也沒告訴。我把所有東西收拾干凈了，當月的房租結(jié)清了，鑰匙留在桌上，離開那里的時候，我好像也沒有什么不舍，只是想到以后沒法和隔壁阿姨一起聽新聞了。

韓國阿姨們還住在那里，很穩(wěn)定，至少我的租期內(nèi)沒見到有人搬家，她們在那里已經(jīng)有了固定的生活圈子。

我不知道在首爾這兩年到底對我找工作有沒有實質(zhì)上的提升，每次畢業(yè)季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游戲。以前我覺得能過橋到對岸的就是成功的人，但我的首爾同學(xué)讓我明白，這世界上一些人根本不需要遵守游戲規(guī)則。

這兩年，我的一些價值觀在發(fā)生變化。雖然很不想承認，但我確實比以前更功利了一些。留學(xué)讓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側(cè)面，倒是提醒了我要走自己的路。我很羨慕那些富有的同學(xué)，但和他們輕松的人生有短暫交集之后，我還是要踏實找到一份工作，在一線城市搭建自己的生活。

我還有一個弟弟，在念?？?，太拉垮了，我爸媽幾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。雖然他們不會明確地說，你必須去掙大錢，但會暗示。比如我媽總說，畢業(yè)不要考編了，因為他們本身就在體制內(nèi)，知道掙不了多少錢，她想著我最好能進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，好好卷一卷。

出去讀書花的這些錢，他們之前用開玩笑的語氣說，我得還給他們，后面又瘋狂找補，說不要有太大壓力，爸爸媽媽只是激勵你上進，不是真要你還錢。我是個好勝心挺強的人，他們只要提了，我肯定是要還的。我明白，這些錢他們還要打算著給弟弟準備彩禮或者買結(jié)婚用的房、車。

上個學(xué)期我的狀態(tài)很不好，有點陷入抑郁情緒。除了上課基本都待在那個昏暗的小房間里，我在國外沒什么朋友，他們的圈子我融入不進去。

唯一來過我房間的，是一位臺灣女孩，她也是我在韓國最好的朋友。她24歲，研究生馬上畢業(yè)，在最后的一個學(xué)年來韓國交換。她出身良好，但并不盛氣凌人，反而樸素溫和，跟她在一起我不會有壓力。

在被很多情緒困擾的時候，是她作為朋友開解我。她用不會傷害到我的方式，跟我說，我已經(jīng)在擁有的人生劇本里做得很好了，雖然不是一出生就擁有滿級裝備的那種，但很努力，很踏實，以后會變得更好。我很感謝她。

她很喜歡京劇，一直想現(xiàn)場看看。我們現(xiàn)在還會聊天。上次她留言說，最近在糾結(jié)是要找離家近的工作，還是接受深圳的一個崗位。

我們約著以后一起出國玩一趟，在現(xiàn)實里再見面。希望那時候我已經(jīng)工作，有自己的工資，還完了爸媽的錢，能輕松地飛到遠方去。